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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訪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委員、中國能源研究會副理事長周大地:可再生能源抹平各國資源差距 中國有機會走到低碳技術最前沿

2021-06-17 05:00:00  21世紀經濟報道 夏旭田,繳翼飛

“雙碳目標”的提出,意味著中國的能源結構將發(fā)生一次徹底洗牌。

近日,中國碳中和50人論壇成員、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委員、中國能源研究會副理事長周大地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專訪時指出,化石能源占比過高是全球面臨的普遍問題,而全球的低碳化轉型將為可再生能源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。可再生能源更多依靠技術,這抹平了各國在自然資源上的差距,未來能源利用將不再是資源爭奪,而是技術競爭。

可再生能源成本的快速下降,有望在全球掀起新一輪的高度電氣化浪潮。

在新能源領域,中國有機會和發(fā)達國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,而歷經幾十年的追趕,中國的制造能力、研發(fā)能力、資金投入能力、市場規(guī)模早已今非昔比,中國或將迎來一個“華麗轉身”,走到低碳技術的最前沿。

低碳為經濟轉型提供新動力

《21世紀》:從碳達峰到碳中和,中國只有30年時間,短于大部分發(fā)達國家,其實現(xiàn)難度如何?

周大地:全球的低碳化轉型是放在所有國家面前的共同挑戰(zhàn)。2019年全世界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比重是83.7%,中國和美國的化石能源占比都是84.7%左右,化石能源占比過高是共同的問題。

目前發(fā)達經濟體社會生活高度依賴油氣資源,其人均能源消費高于中國,比如歐盟大概是4~7噸標油,而中國是三噸多標煤,中西方各有各的難處。

對中國而言,難處在于能源結構中煤炭比重超過一半,效率較低,經濟結構偏重。更重要的是,不同于西方國家已完成工業(yè)化,經濟增速較低,中國尚未完成工業(yè)化,經濟仍保持著中高速增長,產業(yè)都有進一步擴張的沖動,如果沒有低碳的約束,經濟增長和能源之間有可能保持一個較高的彈性系數(shù)。

好處在于,中國并不需要達到歐美等國所處的浪費型消費階段再推動低碳轉型,技術的進步也使得中國不會重復西方在低能效狀態(tài)下形成的巨量的基礎設施。比如美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推廣空調,而如今美國大部分空調設備都已非常落后。

《21世紀》:低碳的約束是否會影響經濟增長?如何平衡減排與發(fā)展之間的關系?

周大地:中國是全球最大的能源生產國,也是全球最大的能源消費國,到現(xiàn)在為止,中國高耗能產業(yè)的產量已遠超發(fā)達國家曾經達到的水平。比如,鋼鐵累計人均產量冠絕全球,鋼鐵產量全球占比高達53%,水泥產量全球占比接近60%,如今這些重化工業(yè)大都出現(xiàn)過剩現(xiàn)象,進一步擴張已沒有多大空間。

對中國經濟而言,產業(yè)結構本身也到了一個必須調整的階段。依靠基礎原材料大量投入、大批量制造低附加值產品是不可持續(xù)的,這部分市場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已進入飽和階段,中國經濟正在擺脫單一的規(guī)模導向,更加注重高質量發(fā)展。

所以不論有沒有減排的約束,中國經濟都已經到了轉型升級的節(jié)點,而全球的低碳轉型,或將為這一過程提供新的動力。

《21世紀》:目前核準待建的煤電機組達1億千瓦左右,預計還有1億千瓦的機組納入規(guī)劃,如果上馬,煤電總裝機將超12億千瓦,如何看各地新增煤電的沖動?

周大地:中國已建成世界上最大的電網,裝機總規(guī)模已超20億千瓦,比世界第二(美國)多出了近一倍,歐洲各國大都在1億千瓦左右,而國內很多地方覺得新增一兩億千瓦只是增長了10%,是正常的。

建煤電廠的沖動是多種因素造成的,要說服各地并不容易。

第一,現(xiàn)在電力的增長勢頭依舊很快,各地都有較高的電力需求預測,火電是滿足這些需求的主要手段。

第二,不少地方將用電看做經濟的晴雨表,不管結構與效率如何,只要用電量放緩就會擔心經濟出問題了。

第三,不同于其他商品可以差異化競爭,電力是通用產品,無好壞之分,各地都有爭奪電力市場份額的沖動。

其四,大型國有電廠建設煤電時,占地等問題容易解決,工程投資較為集中,而建設分布式的新能源系統(tǒng)則需要處理更多的社會問題,重新組織員工流程,加大管理性投入。

事實上,現(xiàn)在很多火電廠是非常矛盾的,一方面,整個火電的負荷率是在下降的,年運行小時可能都不到4000小時,再新增煤電可能會出現(xiàn)虧損;另一方面,不建又怕發(fā)電量被別人分走,彼此都想把自己的碗做大點,希望其他人退出,陷入“囚徒困境”。

而且一些地方認為,不管怎樣,把電廠蓋在我這,GDP上來了,投資也有了,發(fā)電也不用從外面買了,最后就造成現(xiàn)在欲罷不能的狀態(tài)。

不應以用電量衡量GDP質量

《21世紀》:為何不能單純以用電量來衡量GDP的好壞?怎樣看近日打擊比特幣挖礦的現(xiàn)象?

周大地:前些年,很多電力富裕的地方,比如內蒙古、新疆、四川、云南等,都巴不得讓比特幣挖礦留在本地,數(shù)百億度電被用在挖比特幣上,這空耗了大量能源,擠壓了實體經濟的供給,同時滋生了金融市場的大量投機炒作,百害而無一利,然而曾經很多地方都在鼓勵。

中國最近開始強調節(jié)能降耗、提高效用,這是非常必要的?,F(xiàn)在必須重新明確的一個理念是,用電量高并不等于經濟好,更不意味著經濟質量的提高。刺激用電是完全沒有必要的。

減少浪費、少用點能源是好事應該是一個常識。而不少地方靠多用能源來算GDP增長,這種消耗型的經濟增長只會加重資源負擔,降低經濟效益與質量。

同時,這也說明中國節(jié)能提效的潛力是巨大的,中國工業(yè)上先進節(jié)能技術的普及率不到30%,中國還有好幾億的中低壓和亞臨界機組,投入一部分資金做技術改造,其能效可以提高將近10%,每一度電節(jié)約幾十克煤,然而由于電廠不怎么賺錢,缺少投入技改的動力。解決類似問題,需要在電價、投資機制、企業(yè)運行目標等方面推動綜合改革。

《21世紀》:電力系統(tǒng)的綠色化轉型不能靠自由市場競爭來解決,原因是什么?市場與政府將分別扮演何種角色?

周大地:現(xiàn)在煤電廠那么多,如果壓縮總量又自由競爭的話,必然是彼此為了生存而惡性競爭,誰都不想主動退出市場、賠錢也要做,造成市場扭曲。

環(huán)境經濟學最大的一個貢獻就是外部性問題的內部化分析。關于環(huán)境問題,市場從來不會自己解決,市場在配置資源過程中確實是有效的,但在確定社會發(fā)展目標上就是無效的。所以我們要利用市場的機制,盡量縮小轉型的成本,但是不能由市場來決定轉型的方向。

中國的綠色轉型一定要有一個目標來引導,然后在投資、利潤、稅收、價格、金融等方面調整市場運行系統(tǒng),建立完善的市場引導機制。

比如,盡管原料來自國外,但中國大量出口鋼鐵與成品油,將污染留在了國內,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退稅,生產同樣的東西賣到國內需要交稅,而出口國外卻有不菲的退稅,一些產品的退稅率甚至高于利潤率,這會養(yǎng)活國內的虧損企業(yè),如果調整退稅機制,就能起到很好的引導作用。

《21世紀》:能源結構的調整,不可避免地會觸動部分地方、部分行業(yè)的利益,如何調整、平衡各主體間的利益關系?

周大地:這是一個至少30年時間的過程,30年前中國總的電力裝機規(guī)模才兩三億千瓦,所以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。

在能源結構調整中,可以做的事情很多,比如分布式發(fā)電、智慧電網、充電樁管理等,這些領域都會形成新的更高級的產業(yè),整個行業(yè)會出現(xiàn)一輪重構,一些行業(yè)可能消失,但也會涌現(xiàn)出更多的機會,而這需要重新學習與開拓,如果守著煤炭別的什么都不想干,可能確實會很難受。

在能源轉型上,國內各個地方的壓力差別很大,比如此前核電項目大都建在沿海,內陸則以火電為主,后者的壓力要更大。比如山西的經濟和煤炭直接掛鉤,壓減煤炭意味著經濟會受到較大沖擊,完全自己來承擔并不現(xiàn)實,過去忙著挖煤,發(fā)展的都是大型機械等技術,雖然現(xiàn)在擴大科研投入,搞煤礦自動化、智能化,但煤礦都關了,智能化又有何意義?

所以,應從全國范圍統(tǒng)籌推進“雙碳”目標的實現(xiàn),部分地區(qū)可以率先實現(xiàn)達峰,同時可以考慮通過適當?shù)呢斦徒鹑谡?,比如設立低碳轉型基金,幫助困難地區(qū)有序達峰并轉型。這也借鑒了國際上的普遍經驗,比如歐盟確定了2050年碳中和的目標,但有些國家難,有些國家容易,于是他們就建立了類似的幫扶計劃。

新能源技術抹平資源差異

《21世紀》:如何看中國能源發(fā)展的現(xiàn)狀?“雙碳”目標將為中國能源行業(yè)帶來哪些影響?

周大地:中國用了幾十年時間,從一窮二白到目前已掌握了全套的化石能源開發(fā)技術,建立了全球規(guī)模最大的產業(yè)體系。目前,中國的采煤技術已進入世界第一序列,煤電規(guī)模世界第一,水電規(guī)模也是世界第一,核電技術也取得諸多突破。事實上,在傳統(tǒng)化石能源開發(fā)上,中國經歷了一個非常艱難的追趕過程。

現(xiàn)在全球的能源體系都正面臨一次徹底的洗牌,在低碳技術上,中國有機會與發(fā)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,很多技術我們沒有,國外也沒有。

而現(xiàn)在中國正在積累自己的優(yōu)勢,歷經四十多年發(fā)展,中國的制造能力、研發(fā)能力、資金投入能力都已今非昔比,如今新能源技術進入中國,能夠實現(xiàn)大規(guī)模生產、大幅度降低成本,在生產和市場雙向反饋過程中,能夠實現(xiàn)產品快速迭代、不斷增強創(chuàng)新能力。

因此我認為,在這次全球綠色轉型過程中,中國或將迎來一個比過去漂亮得多的“華麗轉身”,走到低碳技術的最前沿。

《21世紀》:近年來中國的新能源取得長足進展,未來中國在全球新能源開發(fā)中將扮演怎樣的角色?

周大地:在新能源開發(fā)上,中國和發(fā)達國家是并跑的關系,而且中國后勁兒大,很有可能跑到前頭,這一方面得益于制造與創(chuàng)新能力,另一方面得益于巨大的國內市場。

我去看過海上風機,沒有足夠的制造能力真干不成。數(shù)萬噸的作業(yè)船,起重機要將海上風機上吊100多米,海上風電的基座鋼管上百米長,要打進海底幾十米的深度,具備這種工程能力的國家并不多。

如今新能源中光伏超過70%是由中國制造的,中國制造的風機全球占比也超過30%,放眼全球,能在質量和性能上與中國競爭的選手并不多。在新能源汽車等領域,中國也進入了平行競賽的階段。

問題是,現(xiàn)在有些人有些舍不得,覺得搞了30年,好不容易拿到手里成為老大的化石能源不忍放棄,但須知全球低碳化是不容阻擋的趨勢,現(xiàn)狀絕非終點,而且新能源技術正在快速更新,不進則退,千萬不能錯失全球綠色轉型的機會。

《21世紀》:在全球綠色轉型中,擴大可再生能源比例將為經濟社會帶來哪些改變?

周大地:首先,以煤油氣為主的化石能源更多是一種基于自然稟賦的資源,全球在化石能源上的競爭除了開發(fā)技術,還包括對資源的搶奪,這帶來了地緣政治、能源安全、資源儲備等一系列問題。

可再生能源的開發(fā)則更多是一種技術,風和光是地球上普遍存在的,無需進口,這抹平了各國在自然資源上的差距,以后的能源利用將不再是資源爭奪,而是技術競爭,誰有技術誰就拿到了資源,擁有技術可以出口技術而非資源,沒有技術就連自己的資源都沒法利用。

其次,可再生能源價格正在快速下降,15年前光伏發(fā)電的成本大概4元,現(xiàn)在基本實現(xiàn)平價,甚至比平價還便宜,光伏正在進入“一毛錢一度電”時代,其技術和組件成本下降得很快,如今更多的成本在于施工、用地等其他成本。而化石能源正在逐漸衰竭,且?guī)в械鼐墘艛鄬傩?,新能源的崛起意味著全球利益的重構?/p>

再次,如果電價便宜到0.1元左右,將在全球推動新一輪的高度電氣化浪潮。

電力是最清潔的能源,原有的能源利用以末端處理為主,這是因為此前電是化石能源發(fā)出來,價格必然高于化石能源,所以能不用電的就盡量用化石能源,比如燒天然氣就比用電爐熱水便宜,如果電力價格開始低于化石能源,由于前者在清潔、自動化、可控性、安全性上表現(xiàn)更出色,必然會帶來新一輪的電氣化。

比如,一開始電動車的體驗肯定不如燃油車,但近年開電動車的人正在快速增加,到2030年電動車與燃油車的體驗和性價比有可能完全翻轉,而汽車的電動化也將加快其智能網聯(lián)化進程,因為控制系統(tǒng)更簡單,自動駕駛在電動車上實現(xiàn)起來要比燃油車容易得多。